老者手掌拿開, 一雙眼睛顯現出執夷族的特色——黑眼圈。

眼珠子轉了轉，屬於人臉的皮膚上爭先恐後冒出肉疙瘩, 觸目驚心。肉疙瘩破裂，獸毛鉆出，從黑眼圈向四周擴散, 兩三個呼吸功夫，整顆腦袋都變得毛茸茸的。

老者擡起手, 看雙手逐漸化為執夷族那般毛茸茸的模樣。

即便聽桑裴的話，找回了他原本的模樣, 卻還是想不出自己的名字。在天邊呆了漫長的歲月，他早就記不得過去的事。在桑裴來臨之前, 他還叫“天道”, 被拆穿後，就連個能叫出口的名字都沒有了。

不過，能否找得到自己的名字以及過往的經歷, 對於老者來說，其實沒那麽重要。

“她不該存在。契約了纏天藤，你會遭到反噬, 這方世界的契約力量, 無法約束纏天藤。你能成神, 想通其中的關鍵, 並非難事，莫要執迷不悟。”

老者看向桑裴，這個白虎妖能成長到現在這個地步, 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既定的命軌之中，桑裴弒父殺母成為妖皇，後因性情暴虐，被妖界眾妖揭竿而起，砍下頭顱，再重新選拔一位仁慈的妖皇。

但這一切，就在纏天藤後裔出現在勺皓山的那一刻，就被盡數打亂了。

那藤子出現的巧妙，正好在桑裴的命運轉折點上。後來，先改了虎後的命，一個本該早死的苦命妖怪，因扶疏的治愈能力和插入，多活了幾個月，她的死法隨後也發生變化，不再死於桑裴之手，桑裴不必背負殺母的罪孽，又有藤子陪伴，性情只是冷漠了點，並未殘暴麻木。

命運轉折點發生變化，桑裴遂走上了另外一條路，完完全全扭轉了命軌。

老者安排了幾千年的命數，還是頭一回遇上這種情況。不過，這並不值得好奇。老者唯一想做的，就是撥亂反正，將走錯了的棋子，放回原本的地方。

一切都是兩個纏天藤，本來不該存在的東西，就應該早早除去。

桑裴看出了老者眼底一閃而逝的殺意，瞇起黑眸。

他沒打算說服這老頭。

天道法則威力強橫，與其相處久了，受到的影響甚深，很容易便會忘掉自己本來的面目，變成執掌法則的冷漠傀儡。桑裴只在此處待了一會兒，體會到法則的威力，就下意識警惕，而這老頭待了不知多少年，法則的影響已經深入骨髓，性情刻板、迂腐、頑固，說是說不服的。

“真正執迷不悟的，是你。”

桑裴道，“執夷族資質一般，卻擁有大氣運，如若我料想的不錯，就是你在暗中照料。在你產生了妄念，私自將氣運渡給本族時，就已經不配再執掌天道法則。”

桑裴之前說的還有點錯誤，老頭並非對一切冷漠，他心底還有執著——執夷族。也正是因為這點，他還記得自己的原形。

老頭庇佑執夷族多年，為了執夷族的繁榮，不惜將其他妖族充作墊腳石為他們鋪路，偷渡氣運，大開方便之門，否則一個小小的執夷族，怎會成為力量並不突出、卻無人敢得罪的存在？

執掌法則需公正嚴明，老者在動了私心的剎那，就不再適合執掌法則，也因此，才有了桑裴成神的契機。

被桑裴指出來他真正的意圖，老者也不氣不惱。聽完桑裴的話，道：“你很聰慧，比老夫強的多，可惜此處脆弱，無法容納兩個獸神，否則……你往下說。”

比這老頭腦子好使，無可辯駁。桑裴在第一次上來就註意到天道法則的雙面性，而這老頭浸淫法則多年，還絲毫未覺。

桑裴冷冷地註視老者：“其實，你真正想做的，與狐族本質上差不多，與他們不同的是，你更加陰險。”

無論狐族還是這老頭，都是要得到妖界。不同的是，狐族目光只放在了妖域，而這老頭想要的，是執夷族得到包括庸陵、妖林在內的整個妖界。

倘若說狐族隱瞞目的多年就是奸詐，那麽這老頭將一切陰謀都施展得悄無聲息，利用完狐族，還要利用桑裴，就是老奸巨猾、老謀深算了。

而且，這老頭兒的手段比起狐族來，更加惡心。

“你原本的計劃，是本王受盡磨難，統一妖界，卻因為性情殘暴，不得民心，妖界再次顛覆。之後，執夷族便趁機而入，取代我成為妖皇。”

若非執夷族本性憨厚，與世無爭，妖界早就是他們的天下。

桑裴忍不住嘆息：與執夷族得天獨厚的好氣運相比，他和小家夥，真像是偏心後娘養大的。

說到這裏，一切面具都已揭開，也不必再說那些沒用的話。桑裴右掌翻轉，手心裏立刻冒出一團火焰。

老者揮手，道：“等等，老夫有一句話要說。”

桑裴：“無需再說，我知道你要說什麽。休想拖延。”

這個老頭要說的，無非是告訴他盡早放棄扶疏，說她是天道不容不該存在的東西。管他是天道不容還是法則不容，桑裴懶得去管，只要他容得下就行了。

老者嘴角慢騰騰地扯開，習慣了面無表情的他，這時候的微笑看起來總有些怪異。“既如此，那便一戰。掌控法則的只能有一個，獸神，只能在你與老夫之間決出。”

老者還是不能放棄法則的力量，習慣了高高在上的榮耀，將眾生的命運掌握在手中，他絕對不能失去這份榮耀。

“正有此意。”桑裴將手心的火團扔出去，與老者的天雷猛烈撞擊。

兩股神力撞擊在一起，天雷與火互不相讓，碰擊的瞬間，雷聲轟鳴，火光沖天，周遭縈繞的流雲盡數逃離。

兩人實力旗鼓相當，老者雖然與扶疏有過一戰，力量消耗，在妖力上略輸一籌。但他對這方天地的了解以及法則的掌控，要遠遠勝過初來乍到的桑裴。一長一短，雙方實力恰好補足。

桑裴建議：“這是你我的戰鬥，不能連累下方妖眾，你熟悉此方地界，就由你來挑選戰場。”

老者看了眼桑裴，“行。”

兩個成了神的打架，遭殃的是底下的小妖，倘若因此天翻地覆，塗炭生靈，無論是桑裴還是老者，都不願意看到，畢竟下方妖界，還有他們所牽掛的妖。再者，萬物滅絕，天道的存在，也失去了意義。

於是，戰場就定在天上，由老者挑選一處法則束縛力道輕微的地方——小量山。

桑裴放出神識將小量山探索了一遍，熟悉了地形，就見老者已經迫不及待地發出了攻擊，攻擊中帶有法則的力量，威力甚大。桑裴閃身躲他幾招，掌心火團凝聚成劍，向老者發出他所參悟的第一劍。

老者飛身躲過，微微詫異，他還是低估了這只白虎。當初他飛升天界，好幾次才堪堪領悟到此間的力量。而這白虎才來不過片刻，就掌握了不少，還懂得利用。這份領悟能力，真讓人嫉妒。

桑裴應對老者，也並不輕松。這老頭成神早上幾千年，又熟知法則，恢覆傷勢和力量用的時間，總比他短。而在戰場上，哪怕是一眨眼的功夫，都會影響結果。

桑裴看向對面的老者，這是他從小到大，遇到的實力最為強勁的敵人了。

不過，這並非是壞事。敵人越強，自己進步的速度就越快。

兩人以人形打鬥七天七夜，勝負難分。索性化為本體，以肉體力量相搏。人形帶著束縛，並不能發揮出全部力量，以肉體之面相對，打得更加酣暢淋漓。

起初，始終是經驗豐富的老者占了上風，隨著後來桑裴對此地法則掌控越發熟練，兩人之間再度平衡，再到後來，老者就落了下風。

桑裴與老者不同的是，他懂得如何利用法則之力，而老者意識已經僵化，只知道順應，總會被桑裴找到破綻，攻其弱點。

不知打得多久，幾乎忘記了歲月。

在下方的妖界，妖眾目睹桑裴成神，心潮澎湃。後來，妖界在妖皇指定的幾位大妖管理下，慢慢走上正軌，恢覆了安穩。

在安穩的日子裏，總是不自覺的擡頭看天，盼望著妖皇大人回歸。

第一年，絲毫沒有動靜。

第五年，絲毫沒有動靜。

第十年，還是沒有動靜。

………

數不清等了多少個十年，與桑裴同時代的妖怪逐漸老去，又有很多小妖長大，他們聽著長輩訴說年輕時與妖皇大人一起打拼的輝煌事跡，將桑裴視為榜樣，崇拜而敬畏。

五年一度的妖神會又開始，小妖紛紛湧到族中老妖那裏，聽他們講妖神的故事。妖神在老一輩的妖怪口中，是妖皇大人，而年輕的妖更喜歡稱呼他為“妖神大人”，聽起來更加強大神秘。

有小妖問：“那妖神大人得道飛升了，他還回來嗎？”

老妖怪總是搖搖頭：“不知，也許不會回來。”

小妖失望不已，忙追問：“為什麽呀？”

老妖：“據說是為了藤神大人。藤神大人跟妖皇大人從小就契約上了，兩人同甘苦共患難，日久生情就好上了。妖皇大人就是為了她成的神。奈何獸妖與草木妖的結合，天道不允，就在妖皇成神的那天，藤神大人沐雷劫而死。妖皇大人悲痛欲絕，可不帶離開這個傷心地嗎？”

“好奇怪，獸妖與草木妖怎麽就不能結合？前不久，兔子叔叔還跟他的窩邊草成了親，也沒見有什麽事啊？”

“現在不一樣嘍。妖皇大人飛升之後，草木妖都能修煉，法力個個不弱。但這放在以前，對於我們草木妖來說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。”

“藤神大人和妖神大人，真的好可憐。”

關於妖皇大人成神當天就失蹤的事跡，妖界眾說紛紜。有說他被其他神仙接走了，也有說他到了另一個世界，不方便下來……而眾妖廣為接受的，還是獸妖與草木妖相戀的版本。有情人難在一起的戲碼，每每讓女妖感動得拭淚，為這件神秘事披上婉約的外衣。

聽完了故事，小妖們拉著老前輩，歡歡喜喜的奔赴妖神會。

天色已晚，妖界各處張燈結彩，翠綠華美的藤神像和威武雄壯的白虎妖神像聳立各處，接受妖眾的參拜。

……………

此刻的天外，流雲纏綿，朦朧綽約。

一位清秀脫俗的女子手提一個食盒，腰間的鈴鐺叮當叮當響，她笑瞇瞇地穿過流雲，來到小量山。

打開食盒：“哥哥，別打了，先吃午飯，今天有口水雞，香酥鴨，竹筍雪魚——”

話還沒說完，雲霧裏躥出個大執夷，見到扶疏化為老者，整理了一番衣角，面無表情地盤膝而坐，道：“竹筍魚。”

扶疏立刻抱住食盒，慌忙搖搖頭：“只夠兩個人吃的。”

老者慢悠悠從袖裏乾坤取出一袋上品的靈石，“飯錢。”

老者身後緩緩踱來一位俊朗雋秀的年輕男子，看到緊盯食盒的老者，冷聲道：“我自己的媳婦，用得著吃你的靈石？竹林在右邊，自己砍。”

這年輕人就是桑裴。

桑裴走到扶疏跟前，一手拎過食盒，一手拉扶疏的手，面容由冷轉暖，像化開的冰，和煦地牽扶疏的手，走到山邊，打開食盒，開始了你餵我我餵你彼此投餵噓寒問暖的一頓飯。

老者嗅著竹筍的香氣，默默跟隨了一段路，後來實在看得牙疼，默默轉回身。

自從這兩只妖來了後，他就開始了一日三打，還要時不時忍受兩只小妖從心靈上虐老的行為，每天……都過的很辛酸，很……刺激。

老者也不明白，他分明在早些年就已經輸給了桑裴，為何那只白虎會放過他，還要他繼續執掌法則。

桑裴：“…………”自然是懶得費事。況且老者執掌，情況如何，他也知道。

扶疏在他身後高聲喊了一句：“山腳下還有個食盒！”

桑裴往她嘴裏塞了塊雞肉，“食不言寢不語。”

扶疏：“………”這是什麽時候立的規矩？

老者嘴角動了動，面無表情的離開此地，眼底的光，不知什麽時候，有了點妖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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